儿童性虐待问题频发法国医生陷入两难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特约撰稿周悦卿

面对一个疑似长期遭受家庭暴力和性虐待的孩子，医生做出怎样的反应才最具职业道德？一位儿童精神科医生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考虑，选择将案件上报，却因孩子父亲的指控而陷入漫长的官司，并遭到了医师公会的惩处。

这就是弗朗索瓦丝费里切利医生的亲身遭遇。在法国，还有许多医生面临着类似的困境。

施暴者将保护者告上法庭

弗朗索瓦丝是一位从业三十余年的儿童精神科医生，拥有自己的独立诊所。2015年，一位母亲带着6岁的儿子科莫(化名)前来进行治疗。他在学校的课业成绩不佳，甚至会攻击其他同学。通过和父母双方的分别谈话，弗朗索瓦丝了解到，孩子父亲之前就有过家暴行为，但法官拒绝了母亲申请的紧急人身安全保护令。而这次她之所以带科莫来诊疗，是因为他和弟弟妹妹们目睹了父亲试图切腹自杀的场景。

弗朗索瓦丝认为，科莫的父亲已不能履行监护人的义务，并且会对孩子继续造成伤害。因此，她决定将自己的意见上报给检察官，还发现在此之前，法国警方也多次举报过孩子父亲的严重暴力行为。2016年，法国的儿童法官作出裁决，给孩子们展开多方位的心理疏导。经过父母双方同意，弗朗索瓦丝得以继续对科莫进行治疗。生活看似又步入正轨，但这一切却在2019年戛然而止。

科莫的父母亲正式离婚，母亲获得三个孩子的抚养权，而父亲只能在假期与孩子们暂时生活。他将弗朗索瓦丝告上法国医师公会，指责其出具虚假诊断、偏向母亲一方，折辱父亲人格等。在这场官司中，弗朗索瓦丝并没有获得公会的支持，而是被处以警告，理由是她违背职业道德，出于个人情感介入了患者家庭事务。

另一个悲剧接踵而至。2021年5月，在假期结束离开父亲家时，科莫10岁的弟弟上吊自尽。之后人们才了解到，他曾经多次向同学们表达过轻生的念头：在父亲那里，我遭受了无数的打骂，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性侵。弗朗索瓦丝难以想象这个从未谋面的孩子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才会选择用死亡结束这一切。即使另外两个孩子从此得到了保护，但是这种代价未免太过惨烈与沉重。

现行制度下出现的问题

弗朗索瓦丝的遭遇并非个案。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许多法国医生都受到行业规范的束缚，他们为孩子健康着想的善意之举却以司法审判告终，职业生涯毁于一旦。更为重要的是，无数未成年人的身心安全也受到严重威胁。与此同时，一些深谙医疗制度规则的人却能利用这些漏洞为自己开脱。

欧仁妮伊萨尔是一位来自图卢兹的儿童精神科医生。2014年，她收治了一个遭受医生父亲虐待的8岁女童，这让她意识到了事态的紧迫性，决定将案件上报给检察官。但孩子的父亲会见了当时法国医师公会的主席，并对欧仁妮提起诉讼。在五年多漫长烦琐的司法程序后，欧仁妮因泄露行业秘密受到警告，并被暂停三个月的行医资格。许多像她一样的医生由于担心医师公会的报复，也出于自保考虑，便尽量只收治成年患者。一些母亲孤立无援，被迫按照法律规定，周末将孩子送回父亲家中居住。

2021年，法国女作家卡米耶库什内出版了《世家》一书，她在书中揭露了社会地位颇高的继父在三十多年前对自己双胞胎弟弟的性侵行为。该事件在法国的社交平台上引起轩然大波，众多网友纷纷用MeTooInceste(我也是乱伦受害者)的话题，来公开他们经历过的性暴力事件。

根据欧洲委员会的统计，五分之一的儿童都是肢体暴力、精神暴力以及性暴力的受害者，其中80%的暴力行为发生在家庭中。2021年，法国乱伦及针对儿童性暴力独立调查委员会(以下简称调查委员会)在政府的主持下成立。该机构的调查数据显示，乱伦及性暴力的受害者大多为女童，平均年龄在7~8岁之间。在法国，95%的受害儿童都会重新回到施暴者父亲身边。

欧美一些国家法律规定

法国的医生职业道德规范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医生既需要保持职业操守，谨慎行医，又有法律义务保护儿童免受暴力威胁。2022年3月，调查委员会发布调查报告，旨在完善法律法规，明确上报案情医生的责任，并且在诉讼过程中对其加强保护。数据显示，法国平均每年都有16万名儿童成为性暴力的受害者，在精神和肉体上遭受巨大的折磨，然而只有5%的举报来自医生。调查委员会联合主席认为，医疗秘密最应当保护的是医患关系，而孩童保护更是重中之重。医生不是警察，虽然他们应当提出自己的疑虑，但在此之后应该由司法机关负责开展调查，保护孩子。

实际上，法国的法律对15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实行特殊保护。自2016年起，乱伦被写入法国刑法典，并在第222-31-1条给出了明确定义：由长辈、兄弟姐妹、表亲，及其同居伴侣对未成年人实施的性侵害或性暴力。对孩童的性虐待最高判处20年徒刑，追诉期限为受害者成年后30年内。

在法国的邻国比利时，乱伦只在民法典中有所提及。对未成年人实施性侵害的施害人会被判处10~15年监禁，若有乱伦情形则量刑更重。未成年人的年龄也被纳入考虑，若受害者不满10岁，那么施害人会被判处20~30年徒刑。相较于法国，比利时对于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的追责时效更短，为受害者成年后15年内。而瑞士对于乱伦的定义则有所不同，只在刑法典第213条中将其描述为一种针对16岁以下未成年人的特殊家庭犯罪。根据暴力行为的等级，施害人会被判处3日到3年不等的监禁。

相较于欧陆国家，加拿大的法律规定更为明晰，在刑法典第155条中详细规定了乱伦的施害者范围，量刑幅度自5年至14年不等。2020年，加拿大将未成年人受性虐待的追责时效由30年扩大为终身追责。此外，受害者无须自行举证，便可提出上诉。

法国鲁昂大学的精神病理学教授让-吕克维奥认为，法国目前将注意力投向了性同意年龄的设置，然而这样的法律规定对于解决实际问题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乱伦问题的核心是禁忌关系，而不是未成年人所谓的性同意。维奥教授指出，法国的医生、教师、法官都是在各自封闭的体系内培养出来的，但唯有他们的合力才能更好地解决儿童性虐待问题。法国亟须复合化、跨领域的专业人士，以减少在实际办案过程中出现的各类不合理现象。